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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来龙去脉说出来不便,但既然事情到了这步田地,也顾不得许多了。姚绍道:“臣的内人与沈澈的夫人本是姑侄,我家小女自幼和董氏交好,臣任宣州少尹后举家搬入幽州,因董氏寂寞,小女常过沈府探望董氏。董氏那时怀了身孕,一日不慎跌倒以至滑胎,沈家兄弟便迁怒小女,唆使婢女陷害小女,连夜将内人与小女打入了大牢。”说罢长哭,“圣人明鉴,臣的内人与小女都是深宅中的人啊,且又与董氏沾亲,怎么能做出那种事来!沈润权倾朝野,只手遮天,但凡针对谁,便将人往死里整治,百官皆对其敢怒不敢言。臣家遭此横祸,四处求告无门,原想年后入上京呈禀圣人的,没曾想接到了如此噩耗。圣人啊,臣的小女屈死,夫人如今生死未卜,求圣人替臣做主,万要铲除佞臣,还这江山河清海晏啊。”
姚绍说得动情,圣人却不甚欢喜,回身道:“依姚卿之见,朕的天下不够太平,以致佞臣当道,生灵涂炭……朕是个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昏君吗?”
姚绍大惊,吓得脸色骤变,结结巴巴道:“不、不……臣断没有……没有这个意思。臣是说……沈润兄弟揽权,朝野上下怨声载道。如今他们无端将臣妻女投入大牢,臣的妻女含冤莫白,若非走投无路了,何必以死明志?臣那小女,今年才十八啊,大好的年华自尽,纵是死,也是个屈死的鬼。圣人爱民如子,街头老幼尚且怜恤,于臣一家岂有不爱惜的。因此臣斗胆御前状告沈润兄弟,请圣人明断,为臣一家主持公道。”
这件事,其实撇开人情不谈,确实是沈润做得过了。官员女眷纵是犯了大罪,也应当另辟个清净的地方关押,不该就此把人送进军营大牢里。如今人死了,死无对证,就成了他沈润仗权行凶。人家既来告了御状,终不能偏袒得太厉害,沈润骄纵也是事实,借此敲打一回,面上过得去就是了。
圣人叹了口气,见姚绍哭得泗泪滂沱,和声安抚道:“你家里遭遇这样不幸,朕深表同情,但眼下正是息朝的时候,这件事也不是听一人之言就能定夺的。待初四,百官回朝再作商议。届时你们当面锣对面鼓,若沈润兄弟果真枉法,朕绝不徇私,必定严惩不贷。”
姚绍呆了呆,本以为圣人至少会勉为其难将人传至上京问话,结果竟要等他们安稳过完年再作决断。一番义正言辞的金口玉言,用的也是绝不“徇私”二字。可见沈润和圣人的交情早已是私交了,他顿时有些失望,凭自己区区的六品小官,果真撼得动这当朝权臣吗?
姚绍在宫里使劲儿,清圆在家坐卧不宁。晚间吃饭也举着筷子三心二意,大觉食不知味。
沈润替她布菜,“怎么不吃?这是庄子上刚送来的野鸡崽子,味道鲜美得很。我命人逮几个活的圈养起来,回头下了蛋,比家养的鸡蛋更好。”
清圆嗯了声,筷子起落好几回,到底还是放下了,“我吃不下。”
沈润知道她担忧,宽慰道:“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,这事我自有主张。虽说最后难免要受责难,但比起我要达到的目的,根本就算不得什么。”
清圆讶然,这话越听越玄妙,她有些不敢置信,“难道姚家母女的下场,是你一手安排的?”
他垂着眼,气定神闲吃他的饭,半晌才说不是,“不过她们残害我沈家骨肉,确实该死。”
清圆明白他对芳纯的孩子被害一事深恶痛绝,换做一般人家尚且要追究到底,何况沈家这样好容易有了头一个后代的。对于沈润,她不是不知道他的为人,在她面前虽是个极好的丈夫,但在外头照样呼风唤雨手段狠辣。她也有些怕,怕他因恨痛下杀手,因为按着律法皓雪罪不至死,要她偿命,只有伪造自尽,才好替那未出世的孩子报仇。
可这么做,恐怕会引火烧身啊。人是他下令押入大牢的,如今不明不白死了,姚家必不能善罢甘休。所幸他一向恶名在外,皓雪那八个姐姐不敢造次,要是换了旁的小吏,只怕房顶都叫人掀了。
再觑他一眼,他并不多言,吃饭照例吃得优雅。清圆踟蹰再三没好问出口,怕追问不休增添他的烦恼,自己在官场上帮不了他什么忙,能做的不过是同进同退,迎接风雨罢了。
后来的两日,也不见他有什么焦躁的,没事人一般吃喝玩乐,陪着老太爷钓鱼赏画。
过年休沐的七日眼见用完了,因情况有变,沈润那十天额外的假也得先搁置。清圆心事重重伺候他换上朝服,边替他整理衣襟边道:“你的伤还没好利索,我和你一同入京吧,留在幽州……实在是不大放心。”
他听了一笑,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,“有什么不放心的?我做事向来有把握,你别蛇蛇蝎蝎老婆子架势。”
清圆没法子,只得作罢。送他到门上时还是愁眉苦脸的,站在台阶下招招手,“千万要小心才好。”
沈润锦衣玉带,上马便是意气风发的样子,笑道:“我有数,你在家等我的消息罢。”
那兄弟俩打马扬鞭去了,剩下清圆和芳纯对视了一眼,芳纯道:“咱们收拾起来,等他们一发话,咱们就搬家吧。”
清圆点了点头,对插着袖子往直道尽头看,那一队人马渐渐变成细小的黑点,渐渐消失了。吞云吐雾的时令,满世界都是寒凉的苍白,冷硬的路面,落光了叶子的树枝,连天幕都是白的,又淡又空,让人伤怀。
对于沈润兄弟栽跟头,朝中自然有人拍手称快,但更多官员因吃了人家的酬谢宴,拿了人家的回礼,夫人之间又相处甚欢,拉不下这个面子来。
姚绍跪在庙堂上痛哭,字字血泪都是对沈润的控诉。唯恐天下不乱的大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,和稀泥的则捧着笏板沉吟:“其中必有蹊跷。”
御史中丞刘昂原本就和沈润不对付,沈润娶亲他并未随礼,后来的谢宴无从参加,因此关系没有任何缓和的迹象。但人不到,沈府上一切动静他却了如指掌,当着沈润的面也照说不误,“纵是官阶再高,也不当六亲不认。早前沈大人的夫人与谢节使家反目成仇,倒还可有一说,但一个门子里同样的事重来一遍,就不得不让人怀疑,究竟是巧合还是必然了。姚少尹的夫人原是沈都使夫人的姑母,血浓于水,就算彼此间有了误会,也不至于将人送进军营大牢看押。如今一死一伤,沈大人难辞其咎,早前只说沈大人打压同僚,没想到处置起家务事来,竟也毫不手软。”
步军指挥使韩玉瞥了刘昂一眼,因家里夫人对沈润的夫人大加赞赏,他同沈润也比往常亲厚了不少。加上同是三衙最高将领,彼此间常有互帮互助的时候,便向上拱了拱手道:“圣人,姚少尹的夫人不过是都使夫人的表姑母罢了,一表三千里,什么亲的疏的!那日臣等在沈府宴饮,席间小沈大人醉酒离席,据臣的夫人说,姚家姑娘中途悄悄溜了出去,打算生米煮成熟饭,逼小沈大人娶她做平妻。还有小沈大人的夫人滑胎,也是她姚家姑娘有意扔了象胆皮害她跌倒,这样的事还是家务事?刘中丞,落井下石是小人行径,你不能因为平时和沈大人交恶便借机构陷,也别因私心作祟,糟蹋了这些年读的圣贤书。”
刘昂被韩玉说得脸红脖子粗,“韩指挥使,刘某从不因私报复,说的也都是实情。先有谢家,后有姚家,难道谁还诬陷谁不成?”
于是满朝文武的视线都移到了谢纾身上,他举着笏板出列,众人本以为他会借此一抒胸中块垒,没想到他心平气和地长揖,又心平气和地说:“圣人,俗语清官难断家务事,但臣家中发生的种种,臣却心知肚明。臣一生有四女,上头的三个女儿都长在我手,唯有小女自小不在身边……”
沈润偏过头,含笑接过了他的话,“既说到这份上了,节使何不坦言?也免得总有人拿我夫人反出谢家说事,节使也背个无故休妻的罪名。”
这事确实满城风雨,他也不便把那样丢丑的事说出来。可现在退无可退了,再隐瞒也没有意义,挣扎一番后垂首道:“前阵子臣休妻,想必圣人及诸位大人都听说了,里头隐情……实在叫人难以开口。臣家门不幸,也是臣疏于管教,出了主母毒杀妾室,嫁祸另一名妾室的事。臣为颜面多番遮掩,因此骨肉流落在外也不曾相认,臣有愧于我那四女。万事总有因果,故此她与沈大人成亲不愿再回我谢家门庭,不是她之过,是臣之过。”
一位从二品的官员,抖露出家里那些隐藏在黑暗处的内情,需要莫大的勇气。沈润等他当着满朝文武表态,只要他亲口说出来,那么清圆就再也不必背负母亲杀人的罪名了。
总算谢纾还有良心,这个时候没有继续糊涂下去。沈润称意了,迈出一步站在宽大的甬道上长揖:“圣人,姚家母女并非自戕,而是遭人毒手。臣已将人犯擒获,押入官署大牢,等候圣人发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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