妙笔文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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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03 Bye Bye Miss You103（第1页）

早上八点差五分，我们赶到医院。医院大厅里已经等了很多人。我们在前台登记后坐在一边长椅上等候。他拿起茶几上的期刊看起来。我也找了一本《时代》周刊，翻了几页，看不下去。此刻那些国际国内政治财经时事对我没有任何吸引力。我换了一本时尚杂志，封面是个金发女郎，灿烂的笑脸，精致的妆容，丰满的身材裹在一件开口极低的粉色紧身衣里，我的眼睛停留在她裸露在外的大半个乳房上。突然泪往上涌。我忍住泪，没让它流出来。头胀得生疼。我心里默念着，一定要坚强！要坚强！

我换好病号服进到一个小房间等候。除了中间有两次被推出去做些术前准备，多数时间只有我和周密待在小屋里。我们东一句西一句地接着聊。因为夜里没怎么睡，越聊越困，但我们都一直保持着微笑。我不断地暗暗给自己打气，没事，不会有事的。

直到快十二点，我才被推进手术室。高大的印度裔麻醉医生微笑着说：“现在我要给你打一针，你很快会睡过去。”眼看着针头刺入我的皮肤，我笑着问：“我会醒过来吗？”还没等听到他的回答，我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。

我醒来时，看见莱恩医生和周密站在眼前。我赶紧问：“淋巴怎么样？”

“阴性，没有发现癌细胞。手术顺利。”

我长出一口气，放下心来，说了一声谢谢。

莱恩医生微笑着说：“你的状况很好，今天就可以回家，不过要是想留下的话，也可以明天出院。”

我瞥了一眼周密。他满脸困倦疲惫。我告诉莱恩医生我想明天出院。她说，好，明早七点我来看你。

我对周密说：“这是再好不过的结果了。你快回家好好睡一觉。我好困，又想睡了。冰箱里有鸡汤和菜，你煮面吃吧。”他走后，我立刻沉入梦乡。

睁开眼睛时，我看见周围陌生的一切。对面墙上的钟显示八点钟，看看窗子，外面是黑的。想了一小会儿，才完全清醒过来。我中午做了手术，医生说手术做得不错。我没敢动。全身僵麻。我想我刚才睡觉时肯定是老老实实一动没动。潜意识小心地守护着伤口。过了一会儿，我发现并没有出现预想的疼痛感。看来麻醉还在。我开始轻轻转动右手，缓缓抬起右臂，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和病号服，看到胸前五花大绑的白色绷带。我已经永远失去了左侧乳房。我用右手撑着床，慢慢坐起来。尽量不触动左侧身体。还好，我可以稳稳地坐着，右手也可以自由挪动。我按铃叫来护士，告诉她我饿了。她端来一份温热的病号饭，摆在我面前的小桌上。我很快把那份饭消灭干净。好吃。橙汁、牛肉、土豆、萨拉和小面包。想了想，意犹未尽，叫来护士说，这饭真好吃，没吃饱，怎么办呢？她笑着说，很多病人术后都觉得恶心，吃不下东西。我说，我不恶心，还想吃。她说，没问题，我再给你端一份儿来。

我把第二份饭吃得一干二净后，才心满意足地躺回到病床上。过了一会儿，周密来了。眼神木木呆呆。我问他睡了没？他说开始时睡不着，后来才睡了一小觉。我说一看就知道你还在睡梦中，赶快回去接着睡，明天睡够了再来接我。

第二天早上，我醒来后还是没有感觉疼痛。好奇怪呀。麻醉劲儿应该已经过去了。那么大的伤口，怎会不痛？七点差五分，莱恩医生过来查看。我迫不及待地问她为什么伤口不痛。她笑着说：“因为我的医术好嘛。”然后顽皮地眨眨眼。在优雅知性的人脸上看到这种顽皮的表情，我有些错愕。我不肯定她是不是在开玩笑。医术再精良，肉被切掉一大块，该痛也会痛。况且手术前，她特意嘱咐我买了止痛药。所以说应该会痛的呀。我对着她笑，也学着她顽皮地眨眨眼，夸张地做出好奇认真的表情问：“疼不疼真跟医术有关系？”

她回报更大的笑：“当然了！”

然后我们一起大笑起来。我又问她，我是否可以运动？

“只要没有不良感觉，一定要多活动，但不要提重物。”她比划着示范该怎样活动手臂以防止后遗症。

她走后，我去卫生间。在蹲下的一刹那，一阵剧痛从左胸发起，迅速波及全身。痛感太强烈了，我全身晃了一下，差点跌倒，出了一身冷汗。幸好及时抓住旁边的扶手。看，疼痛开始了，这才是正常的。刚才莱恩医生真的是开玩笑。我要随时准备着下一波的剧痛。

出院后，连着几天我都睡得很好。可能是因为手术消耗体力，身体觉得乏，需要多睡。也可能是前一段时间精神紧张，现在得到了满意的结果，压力消失。我早知道这些年失眠的原因是思虑太多。看看，果然没错。把心事放下，我也能睡着。

这一次老天格外开恩，眷顾了我。在这几天里，只有过几次剧烈的疼痛，但每次时间都很短，我咬牙挺着，没有吃止痛药。我并不烦躁，但也不想用脑。不睡觉时，多数时间都在看电视剧。

七天后。还有半个小时就到跟医生预约的时间了，可我的《上海滩》正看到节骨眼上。得出发了，要不就该迟到了。我恋恋不舍地站起身。刚想走，但许文强生死不明，怎么说我也得先看看他是如何逃出生天的吧。我坐回去，又看了一集半，才强制自己赶紧出门。

到诊所时已经超过预约时间一个小时。前台护士说，你来晚了，改约个时间吧。

我说：今天要拆绷带和引流管。可以改约时间吗？

她询问了医生后告诉我等一会儿医生有空就让我进去。

我说不急，是我不对。我没什么事，可以等。

我坐到一边耐心地等候。是我的错。想想真荒唐，竟然因为电视剧而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耽误了。平时不要说重要的事情，就是一丁点的小事我都不会迟到。来美国这几年，我一直如履薄冰，神经时刻处于紧张状态，做事一板一眼，谨慎认真，生怕一不小心造成错误，哪里敢任性？而今，竟然会迟到一个小时，只是为了个电视剧。随即，脑子里又灌满了许文强和冯程程。护士叫我名字时，我才从剧情中清醒过来。我暗暗笑了一下，竟然有点开心，我又敢耍点小任性了。我又有心情看电视剧了。

拆掉纱布和引流管后，莱恩医生像欣赏一幅画一般看着我的伤口，满意地说：“真漂亮！你很快就可以恢复正常的生活了。”我瞥了一眼伤口，吓了一跳，没敢再看。我抬起头，看着淡绿色墙壁，强装镇定地笑着跟她闲聊。她说明年就要退休了。我说，啊？你看着好年轻，这么年轻就退休吗？

到家后，我犹豫了一会儿，稳了稳神，战战兢兢地走到镜子前，脱掉衣服，提起勇气，去看镜子里的胸部。一条红通通的长虫爬在白皙的胸部，恐怖丑陋得让人战栗。我赶快把视线移开，不敢再看。这个震惊程度出乎了我的预料。我早就熟悉了妈妈胸前的疤痕，以为看见自己的也能接受。但不是。发生在别人身上的痛苦，即便自己再明了，即便那个人是最亲的妈妈，等落到自己身上时，感受还是不同。

我手扶着洗手池，支撑住发软的双腿，告诉自己，这份丑陋将伴随我走完这一生，它已经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，我必须正视它、接受它。

定了定神，我把头转回来，认真观察那份丑陋。

刀口从胸部一直贯穿到腋下。整个左胸下陷，不但乳房组织被彻底清除，连下面的肌肉也被摘除了，肋骨一根根地显露出来。客观地说，医生没吹牛，手术做得非常漂亮。那个长虫尽管丑陋，但整齐紧致，长虫两侧的皮肤被均匀地缝合在一起，不像妈妈的那个疤痕不但弯弯扭扭，而且有的地方皮紧绷着，有的地方又把一堆皮揪在一起。

随后的几天我都没有再去照镜子。但脑子里却会时不时出现那条红红的丑陋可怖的长虫。

有一天夜里，我梦到乳房被一条狰狞的长虫子吃掉了，我又急又怕，惊醒过来。看到睡在一边的周密，才松开一口气，谢天谢地，原来只是个噩梦。过了片刻，我意识到，不对。我赶紧用手摸到胸前，空空的。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抓了一下，撕裂地痛。如果真的是一场噩梦该多好啊。而这个噩梦已经成为了永远不能逆转的现实！我闭上眼睛，稳稳神，告诉自己，不该回避那份丑陋，否则它会一直折磨我。我需要面对它，坦然地接受它。

我给父亲打电话，告诉他我被诊断出乳腺癌，只是零期，而且手术很成功。他一时间没法接受，只是反复念叨：怎么可能，怎么可能，你还这么年轻。过了好一会儿，他才接受了这个现实，开始嘱咐我要多补充营养，要吃这个吃那个。我笑着说，我知道你是营养专家，妈妈住院那几个月都是你给我们做饭送过去的。他说，我现在也想去帮你做饭，可我们每天下午要去接你白姨的小孙女放学。我说，不用担心，我没事的，我可以给自己做饭，我现在也成了营养专家和大厨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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